老太后是那樣愛美的人，而且年輕的時候又是色冠六宮，由頭上戴的、身上穿的、腳底下踩的，沒有一處不講究——

如果許可我附庸風(fēng)雅的話，第一件事應(yīng)該給我的陋室起一個漂亮的齋名，可惜反復(fù)思索，最恰當(dāng)?shù)哪^于叫“不登大雅之堂”。因?yàn)槲覍懙亩际浅?、喝、拉、撒、睡，所謂“高人雅士們不屑一哂者也”的東西?，F(xiàn)在又要寫慈禧怎樣洗腳、怎樣洗澡和怎樣泡指甲了。

旗人是否纏足？

有一次，我問老宮女：“您說旗人和漢人最明顯的區(qū)別是什么?”

她低頭沉思一會兒說：“男的我說不清楚，女人很明顯，旗人是天足，漢人是纏足。”

“我生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袁世凱當(dāng)皇帝了。你們旗人已經(jīng)不興盛了，但你們的生活習(xí)慣我還能覺察出點(diǎn)兒，你們旗下女人的風(fēng)俗習(xí)慣，對于腳也是諱莫如深的吧!”

“您很敏感，確實(shí)是這樣，尤其是上等的旗下女人，對腳很講究。

“旗下人雖然是天足，也并不放開了讓腳隨意擴(kuò)張，用一句簡練的話說——要底平趾斂。就是腳板兒要平，五個腳趾頭要收斂在一起。所以雖不像漢人的纏足，也是從小就要受到約束，用包腳布緊緊地把腳勒住。切記，絕對不要大哥背二哥，若是二趾疊在拇趾上，將來穿鞋時，鞋前鼓起一個包，多難看呀。底平不僅要求腳，更要求走路的姿勢，既不許邁里八字，也不許邁外八字。里八字像羅圈腿，外八字容易腆肚子。旗下女人走路，要求舒胸收腹，展揚(yáng)大方，羅圈腿或腆肚子，多好的體型也淹沒了。本來梳上兩把頭，穿上旗袍，腳下蓮花盆底的鞋，最容易走外八字步。走路腆肚子，好像懷孕幾個月似的，多讓人笑話呀!

“旗人雖然是天足，但也和漢人同樣，對于腳卻也要隱蔽的。洗腳、換襪子都不讓外人看見。當(dāng)媳婦的都是關(guān)上屋門，睡覺前才洗腳，兒子年歲大了，媽媽洗腳，全不讓兒子看見，更不用說光著腳走出閨門了。老太后為了顯示自己的教養(yǎng)，為了顯示自己的高貴，為了顯示自己的尊嚴(yán)，對于這些事是非常注意的，向來不許太監(jiān)沾手。有人瞎編，說老太后腿痛，把腳放在椅子上，伸著腿讓李蓮英給按摩，這純是胡說。退一百八十步說，李蓮英是個丑八怪，驢臉，長下巴，大鯰魚嘴，編瞎話的人也不會挑選對像。他們以為李蓮英還像唱戲里的風(fēng)流小生似的呢。所以我不愿意說宮里的事，除了費(fèi)話還惹氣!

“不生閑氣了，還是談咱們的吧。老太后對于襪子也是非?？季康?。用老太后自己的話來說：對鞋、襪子一點(diǎn)也不能委屈，稍微不合適就全身不舒服。老太后穿的襪子的原料是純白軟綢。需要知道，綢子是沒有伸縮性的，所以做起來必須合腳，最困難的是當(dāng)時的襪子在腳前腳后有兩道合縫，前邊的縫像脊梁一樣，正在腳背上，這可是關(guān)鍵，如果線掐得不直，線又縫得有松有緊，襪子就容易在腳上滾，襪線就歪歪扭扭，因此，要求裁縫技術(shù)非常高。再說，腳的迎面襪子上有條縫，像條小蜈蚣似的，那有多難看呀，必須讓能工巧匠沿著前后合縫繡上花，掩蓋住合縫造成的缺陷，這樣一來，每雙襪子花費(fèi)的工就大了。老太后的襪子不管多么精致，也只穿一次，決不再穿第二次。算起來，每天至少要換一雙新的。就算繡工是非常熟練的能手，也要七、八天才能繡成一雙，算來一年要用三千個工供老太后穿襪子，加上采買、原料、工匠的膳宿生活等，光穿襪子一項(xiàng)，老太后一年就需要一萬多兩銀子。

“襪子腰要高出鞋墻三四寸。襪子口是毛邊，不縫，為的穿時沒皺褶。穿的時候，先把襪線繃直，兩邊向后一攏，扎上襪帶，就齊了。然后把褲腿籠在襪前頭，再扎上和褲子同一個顏色的腿帶，旗人的褲腿都是要綁扎起來，散褲腿是民國以后才時興的，旗下人當(dāng)時沒有散褲腿的。

該說說老太后洗腳了

“很明快地說句話，老太后洗腳不僅是為了衛(wèi)生，更重要的是為了保養(yǎng)，說穿了，有點(diǎn)小病小災(zāi)的，洗腳比吃藥還便當(dāng)。

“在宮廷里幾乎每天要由當(dāng)差的御醫(yī)敬獻(xiàn)一付保平安的藥方，俗稱‘平安帖子’。大都是根據(jù)節(jié)氣的不同，時令的寒暖溫涼，老太后的飲食起居，即按氣候的變化與體質(zhì)的強(qiáng)弱而酌量開的保平安的藥方。每天由太醫(yī)院的蘇拉送來，獻(xiàn)給門神爺陳全福，在宮門外向上請跪安，就算公事完了。其實(shí)這是官樣文章，只表明太醫(yī)院的人在這里敬謹(jǐn)當(dāng)差罷了。光開藥方不取藥，當(dāng)然更提不到吃了?？商t(yī)院的人一定要仔細(xì)知道老太后的貴體的詳細(xì)情況，吃東西怎么樣?睡覺怎么樣?心情怎么樣?他們講究望、聞、問、切，但每天望和切是辦不到了，只能在聞、問上下工夫，一來表示忠心，二來給自己留后手，最主要的還是給老太后斟酌洗腳的藥物。

“別的宮的情況我不知道。儲秀宮里把給老太后洗腳看成是很重要的事，洗腳水是極講究的。譬如：屬三伏了，天氣很熱，又潮濕，那就是杭菊花引煮沸后晾溫了洗，可以讓老太后清眩明目，全身涼爽，兩腋生風(fēng)，保證不中暑氣；如果屬三九了，天氣極冷，那就用木瓜湯洗，使活血暖膝，四體溫和，全身柔暖和春。當(dāng)然，根據(jù)四時的變化，天氣的陰晴，隨時加減現(xiàn)成的方劑，這也可以算是老太后健身的秘密了。不吃藥而能夠達(dá)到健身的目的，這樣的事是再好也沒有了，也算是太醫(yī)院的老爺們的正當(dāng)差事。假如在盛夏三伏里，老太后有點(diǎn)腸胃不和、食欲不振，那就不能用清涼劑菊花引了。如果隆冬三九天里，老太后上焦有火，身體發(fā)燥，就不應(yīng)再用熱劑木瓜湯了。

“我不用說您也能猜得出來，洗腳用的是銀盆，是用幾大張銀片剪裁好，拿銀鉚釘聯(lián)綴而成的，中間是木胎，邊卷出來，平底，成斗形。這銀盆比普通盆深，為的是泡腳方便，也是精心制做的。銀盆可以防毒；木胎可以不易散熱，又輕；邊卷出來，可以放腿；平底容易移放，斗深為了泡腳。每次洗腳都用兩個這樣的盆，一個是放熬好了的藥水，一個是放清水，先用藥水，后用清水。老太后對于健身是從來不放松的，不論費(fèi)多大的事。

“伺侯老太后洗腳和沐浴，專有四個貼身的丫頭，洗腳兩個，洗澡才用四個。平常她們也干零碎活，但專職是沐浴，也是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怎樣用毛巾熱敷膝蓋呀，怎樣搓腳心的涌泉穴呀，有一套專名和技術(shù)。洗腳時，老太后往椅子上一歪，嘴里不停地跟底下人說閑話，享受著洗腳人給搓揉的舒適，這是她老人家最松散愜意的時候，宮女常常在這時間里得到意想不到的賞賜。腳洗完后，如果需要剪腳指甲，兩個洗腳的宮女中一個點(diǎn)起手提式羊角燈來，單腿跪下，手持著燈，另一個也單腿跪下，把老太后的腳抱在懷里細(xì)心地剪。這要有個請剪子的過程。在老太后屋里有嚴(yán)格的規(guī)定，不許摸刀子、剪子。如果需要用，必事先請示。伺候洗腳的宮女向侍寢的人(監(jiān)視人)輕輕地說句：請剪子。侍寢的轉(zhuǎn)稟老太后，老太后說句：‘用吧，還在原地方!’這時侍寢的才敢取出剪子來，交給洗腳的宮女。完畢后，洗腳的宮女請跪安退下，才算完事。差不多天天如此。　再說說洗澡

“這也和時令有密切聯(lián)系。天熱，洗得勤點(diǎn)，差不多夏天要天天洗，冬天隔兩三天洗一回，都是在晚上，宮里白天沒有洗澡的。

“洗澡沒有固定的時間，隨時聽老太后的吩咐，一般大約在傳晚膳后一個多小時，在宮門上鎖以前。因?yàn)轫氁O(jiān)抬澡盆，擔(dān)水，連洗澡用的毛巾、香皂、爽身香水都由太監(jiān)捧兩個托盤送來。太監(jiān)把東西放下就走開，不許在寢宮逗留。司沐的四個宮女全都穿一樣的衣著，一樣的打扮，連辮根、辮穗全一樣。由掌事兒領(lǐng)著向上請跪安，這叫‘告進(jìn)’，算是當(dāng)差開始。在老太后屋里當(dāng)差，不管干多臟的活，頭上腳下要打扮得干凈利落，所以這四個宮女，也是新鞋新襪。太監(jiān)把澡盆等送到廊子底下，托盤由宮女接過來，屋內(nèi)鋪好油布，抬進(jìn)澡盆注入溫水，然后請老太后寬衣。

“這里須要說明兩件東西。一是老太后坐的洗澡用的矮椅子，一是銀澡盆。

“老太后坐的是一尺來高的矮椅子。這個椅子很特別，四條腿很粗壯，共有八條小龍附在腿子上，每條腿兩條龍，一條龍向下爬，一條龍向上爬。最奇特的是活動的椅子背，既能拿下來，又能向左或向右轉(zhuǎn)，即椅子背可以換位置。因?yàn)橐伪成蟽擅娑加胁彘?，像門上的插關(guān)一樣，把椅子背放入插榫里，用開關(guān)一扣緊，就很牢靠了。椅子很寬，但不長，為了老太后坐著安全，兩邊站人又方便，這是專為給老太后洗澡用而設(shè)計(jì)制作的。我記不十分清楚了，仿佛椅子下面還有個橫托板，是為了放腳用的。

“另樣?xùn)|西是銀澡盆。老太后洗澡用兩個澡盆，是兩個木胎鑲銀的澡盆，并不十分大，直徑大約不到裁尺(清朝用的尺有兩種，一種是步尺，一種是裁尺，步尺大，裁尺小)的尺，也是斗形的，和洗腳的盆差不多，也是用銀片剪裁，用銀鉚釘包鑲的，外形像個大腰子，為了使老太后靠近澡盆，中間凹進(jìn)一塊?？张杼еX得很輕。由外表看兩個澡盆一模一樣，但盆底有暗記，熟練的宮女們用手一摸就能覺察得出來，要切記：一個是洗上身用的，一個是洗下身用的，不可混淆。

澡盆“最使人驚奇的是托盤里整齊陳列的毛巾，規(guī)規(guī)矩矩疊起來，條一疊，疊整整條，像小山似的擺在那里。每條都是用黃絲線繡的金龍，一疊是一種姿勢：有矯首的，有回頭望月的，有戲珠的，有噴水的。毛巾邊上是黃金線鎖的萬字不到頭的花邊，非常美麗精致。再加上熨燙整齊，由紫紅色木托盤來襯托，特別華麗顯眼。

“老太后換上淺灰色的睡褲，自己解開上身的紐絆，坐在椅子上，等候四個侍女給洗上身。

“要明確地說句話：這是老太后用第一個銀澡盆洗上身，與其說是洗澡不如說是擦澡。

“四個宮女站在老太后的左右兩旁開始工作了。伺候老太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迅速，要準(zhǔn)確，要從容，這必須有熟練的工夫。四個宮女分四面站開后，由一個宮女帶頭，另三個完全看帶頭宮女的眉眼行事。由帶頭的宮女取來半疊毛巾，浸在水里，浸透了以后，先撈出四條來，雙手用力擰干，分發(fā)給其他三個宮女，然后一齊打開毛巾，平鋪在手掌上輕輕地緩慢地給老太后擦胸、擦背、擦兩腋、擦雙臂。四個宮女各有各的部位，擦完再換毛巾，如此要換六七次。據(jù)說這樣擦最重要，把毛孔眼都擦張開，好讓身體輕松。

“光說屋里不行，還有等候在寢室外面的宮女，這是干粗活的，悄悄地靜候著屋里的暗號。她們伺候的時間長了，也會估計(jì)時間了。聽到里面輕輕地一拍，就進(jìn)來四個人，低頭請過安后一句話也不說，先把使過的濕毛巾收拾干凈，給澡盆換水添水，做活都輕巧利落。

“接茬還說洗澡的事。第二步是擦香皂，多用宮里御制的玫瑰香皂。把香皂涂滿了毛巾后，四個人一齊動起手來?？偸菗破鹨粭l毛巾擰干后涂香皂，擦完身體后扔下一條，再取再擦，手法又迅速又有次序。難得的是鴉雀無聲，四個人相互配合，全憑眼睛說話。最困難的是給老太后擦胸的宮女，要憋著氣工作，不能把氣吹向老太后的臉，這非有嚴(yán)格的訓(xùn)練不可。

“第三步是擦凈身子。擦完香皂以后，四名宮女放下手里的毛巾，又由托盤里拿來新的一疊毛巾，浸在水里，浸過三四分鐘以后撈出，擰得比較濕一些，輕輕地給老太后擦凈身上的香皂沫。這要仔細(xì)擦，如果擦不干凈，留有香皂的余沫在身上，待睡下覺以后，皮膚會發(fā)燥、發(fā)癢的，老太后就會大發(fā)脾氣。

“然后，用香水——夏天多用耐冬花露，秋冬則用玫瑰花露，需大量地用。用潔白的純

絲綿約巴掌大小的塊，輕輕地在身上拍，拍得要均勻，要注意乳房下、骨頭縫、脊梁溝，這些地方容易積存香皂沫，將來也容易發(fā)癢。

“最后，四個宮女每人用一條干毛巾，再把上身各部位輕拂一遍，然后取一件偏衫給太后穿在身上。這是純白綢子做的，只胸口繡一朵大紅花，沒領(lǐng)，短袖，上面松松的幾個紐絆，仿佛是起現(xiàn)在背心的作用。外面再罩上繡花的睡衣，上身的沐浴才算完了。

“應(yīng)該特別說清楚的，澡盆里的水要永遠(yuǎn)保持干凈，把毛巾浸透以后，撈出來就再也不許回盆里蘸水了，毛巾是用完一條扔下一條，所以洗完上身需用五六十條毛巾，而水依然是干干凈凈的。澡盆里的水是隨時舀出一些又隨時添入一些熱的，來保持溫度，這是干粗活宮女的差使。

“候在廊子下面專聽消息的干粗活的宮女，聽到里面的暗號，魚貫地進(jìn)來，先把洗上身的澡盆和用過的毛巾收拾干凈，抬走，再重新抬進(jìn)另外一只浴盆來。冷眼看這只盆和方才抬出去的一模一樣，可老太后一眼就看得出來是洗下身的。洗下身的工具絕對不能用來洗上身。這是老太后的天經(jīng)地義：上身是天，下身是地，地永遠(yuǎn)不能蓋過天去；上身是清，下身是濁，清濁永遠(yuǎn)也不能相混淆——我聽老太后這樣念道過，道理我也說不清楚。等洗下身浴盆抬進(jìn)來的時候，老太后的下身已經(jīng)赤裸了，坐在浴椅上等候著別人來伺候，大致和洗上身同樣的費(fèi)事。等把腳擦完了以后，老太后換上軟胎、敞口、矮幫的逍遙屐，這是用大紅緞子做的專為老太后燕居時穿的鞋。做法和以前做布襪子相似，雙層軟底對緝在一起，上邊蒙上一層薄膈臂，白綢子里，外罩大紅緞子面，繡花，真像我們旗下姑娘出閣時，踩轎用的紅繡花鞋。因?yàn)槔咸竽晔乱迅撸瑸榱耸估咸笱缇訒r又暖和又舒適又吉祥，老神仙不是很多穿紅鞋的么，所以做這種鞋。

“等老太后穿好鞋離開洗澡椅子以后，洗澡就算完畢。但我還要贊美幾句，油布上很少淋上水點(diǎn)，這不能不說宮女們工作小心謹(jǐn)慎和高超的技術(shù)了。

“室里只留下司浴的兩個宮女了，廊下也只留干粗活的兩個人，其余的道過‘吉祥’后都退下去了。司浴的兩個宮女重新給老太后舀水洗臉、浸手。與其說是洗不如說是熨，老太后用很長的時間在額頭、兩頰熱敷。說這樣能把抬頭紋的痕跡熨開，歲的人了，臉上只略顯皺紋，身上的肉皮像年輕人似的白嫩，兩手非常細(xì)膩圓潤。這大概和她的駐顏術(shù)有關(guān)系。我不想說這些了，我再說說老太后浸指甲。

太后浸指甲

“老太后除去喜愛自己的頭發(fā)以外，也特別喜愛自己的指甲。大概都看過老太后留下的影像吧(指美國女畫家卡爾給畫的像)，手指甲有多么長!尤其是大拇指、無名指和小手指上的。養(yǎng)這樣長的指甲非常不容易，每天晚上臨睡前要洗、浸，有時要校正。冬天指甲脆，更要加意保護(hù)。

“司沐的宮女留下兩個，給太后洗完臉、浸完手和臂以后，就要為她刷洗和浸泡指甲了。用圓圓的比茶杯大一點(diǎn)的玉碗盛上熱水，挨著次序先把指甲泡軟，校正直了(因?yàn)殚L指甲愛彎)，不端正的地方用小銼銼端正，再用小刷子把指甲里外刷一遍，然后用翎子管吸上指甲油涂抹均勻了，最后給戴上黃綾子做的指甲套。這些指甲套都是按照手指的粗細(xì)，指甲的長短精心做的，可以說都是藝術(shù)品。老太后自己有一個小盒，保存一套專門修理指甲的工具：小刀、小剪、小銼、小刷子，還有長鉤針、翎子管、田螺盒式的指甲油瓶，一律白銀色，據(jù)說都是外國進(jìn)貢的。指甲又分為片指甲和筒指甲，大拇指屬片指甲，修大拇指時要修成馬蜂肚子形，片大好看。無名指、小手指屬筒指甲，要修成半圓的筒子形。指甲講厚、硬、亮、韌，這是身體健壯的表現(xiàn)。就怕指甲變質(zhì)，起黃癍，若有跡象就要用藥治了。老太后有專盛指甲的匣，對剪下的指甲非常珍惜。

“最讓人奇怪的是老太后的睡衣睡褲。睡衣的前后襟和兩肩到袖口都繡有極鮮艷的牡丹花。說句眼皮子淺的話，就是大家閨秀的嫁衣也沒有那樣漂亮。兩條褲腿由褲腰到褲腳繡的也滿是大紅花。我們旗人一般的穿戴，有丟紅、丟綠的說法。歲開外的人就不要穿大紅的了，歲開外的人就不要穿大綠的了，要給后輩兒媳婦、姑娘們留份兒?？衫咸罂鞖q的人了，睡覺還要穿大紅繡花睡衣，真不知道是什么講究。睡覺躺在被窩里還穿花衣服給誰看呀，又是個老寡婦!

“老太后是那樣愛美的人，而且年輕的時候又是色冠六宮，由頭上戴的、身上穿的、腳底下踩的，沒有一處不講究。旗人穿旗袍跟漢人穿裙子不一樣，腳是明顯地露在外面的。她的腳當(dāng)然是底平趾斂了，現(xiàn)在老了，無須對腳進(jìn)行控制了，所以晚上睡覺兩只腳赤裸著，不再穿睡襪之類的東西。老太后日理萬機(jī)，不管有多復(fù)雜的大事，只要頭一沾枕頭，一會就酣然入睡，在門外值夜當(dāng)差的人都能聽到老太后的鼾聲。

“我沒有伺候過老太后洗腳和洗澡。宮里的事是不關(guān)己事不開口，好多的事都是憑眼睛看，靠耳朵聽得來的。從來也沒有人傳授過，所以全是一知半解。一開始我是小尼姑跟著大尼姑走，人家燒香我跟著燒香，人家拜佛我跟著拜佛。問一句為什么，就許問出毛病來，最輕是吃白眼挨申斥：‘就怕把你當(dāng)啞巴賣了!’‘欠用火筷子把你舌頭擰下來!’何必自討沒趣受這樣的搶白呢?后來當(dāng)了侍寢，又當(dāng)了掌事兒的，就不得不留心了。李蓮英時常向侍寢的宮女問老太后的貴體情況，有時太醫(yī)院的人也求老太監(jiān)向姑娘們問老太后福體如何，這時我

才知道宮女、太監(jiān)、太醫(yī)院的人都互相通氣。李蓮英也借著這些關(guān)系向各處賣人情。我記得民國初年，有一家浴池向我問老太后洗澡用的藥方，我說，老太后洗腳確實(shí)用藥，而且經(jīng)常變化；洗澡，我沒看見過用藥，因?yàn)槔咸笙匆淮卧枰梦辶畨K毛巾，用完的毛巾都是雪白雪白的，不變色，用過藥的毛巾則會變色。所以我的觀察是洗澡不用藥。但不久市面上御用的洗澡藥就出現(xiàn)了。我猜那是假的。　“老太后洗澡確實(shí)是分上下身，而且分得非常嚴(yán)格，這并不是為了講衛(wèi)生，而是迷信。據(jù)說上身干凈，下身臟，上身代表紅運(yùn)，下身代表黑運(yùn)，決不能讓黑運(yùn)壓紅運(yùn)。老太后是一輩子萬事亨通走紅運(yùn)的，哪能讓黑運(yùn)壓下去呢?這樣的事，老太后是確信不疑的!我們是底下人，不敢估量老太后的心，大概因?yàn)槟档な切愎谌悍技椿ㄖ兄醢?，所以老太后才喜歡它，睡衣要穿繡著大紅牡丹的，至老不衰。老太后確有天下第一人的思想，使的用的東西，都要自己占天下的獨(dú)一份，她自認(rèn)沒有人比她更高貴的了?！?/p>

老宮女這樣為我絮絮地談些往事，我聽了不禁低頭沉思：中國人硬把人的身體分為上下兩半截，大概是起源于宋代的理學(xué)家吧?根據(jù)所謂太極圖說，太極生兩儀，上浮者為天，下沉者為地，就把這種說法硬往人的身體上套，于是把人身分成兩半截，上身為天、下身為地，天尊地卑，因此，洗澡也要分上下身了。不過理學(xué)家們還不至于墮落到迷信的地步，他們自認(rèn)為是仲尼之徒，還遵守著孔老夫子的“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教導(dǎo)，對于神仙怪異的事，采取回避不談的態(tài)度。但一旦傳到宮里頭，這里是等級思想、封建迷信集大成的地方，于是就成了老太后洗澡要嚴(yán)格區(qū)分上下身，不許黑運(yùn)壓紅運(yùn)的講究了。這種思想和這類的事，不一定起源于老太后，也許早已有之。然由老宮女說出來這些屑微小事，也是值得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