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作品，是部“人間喜劇”式的作品。這部作品給人印象最深的，或許就是以西門慶為中心人物的種種性活動。在中國人的倫理觀念中，“萬惡淫為首”。因而作者淋漓盡致地寫西門慶的性事(變態(tài)性心理與性行為)，正是從人類生活的一個本質(zhì)方面揭示封建末世官僚階級萬劫不復(fù)的沒落和腐敗。

有人將西門慶的性瘋狂，與以李贄為代表的晚明進(jìn)步思潮相提并論，那就更離譜了。

晚明性文化實則有兩個潮流。一是以李贄為代表的進(jìn)步知識分子所傳播的，以個性心靈解放為基礎(chǔ)的人文主義思潮。李贄針對程朱理學(xué)“存天理、滅人欲”的說教，提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主張率性而行，言私言利，好貨好色。但他并非主張淫亂，因為其理論軸心是“童心說”。所謂“童心”，就是“真心”，就是“赤子心”?！胺蛲恼?，絕被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李贄《焚書》卷三《童心說》。。在李贄的影響下，袁中郎、湯顯祖、馮夢龍等都加入了這一潮流。袁中郎提出“獨抒性靈”，“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任性而發(fā)，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卷三《敘小修詩》。。湯顯祖則高倡“至情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湯顯祖《玉茗堂文》之六《牡丹亭記題辭》。。馮夢龍主張“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承認(rèn)“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但同時又劃分開情與淫的界限，指出：“夫情近于淫，而淫實非情”馮夢龍《敘〈山歌〉》，高洪鈞輯《馮夢龍集》第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年月版。。不難看出，西門慶的思想言行與這一思潮，毫無共通之處。

另一個是以腐敗的封建當(dāng)局為代表掀起的縱欲主義的濁流。嘉靖、隆慶兩朝皇帝都喜用春藥，神宗萬歷皇帝是個“酒色財氣”四毒俱全的昏君。諸侯王的荒淫有過之而無不及，“挾娼樂裸，男女雜坐，左右有忤者，錐斧立斃，或加以炮烙”(《明史·諸王傳》)就是他們的丑跡寫照。上行下效，濁臭熏天。魯迅曾說：“成化時，方士李孜僧繼曉已以獻(xiàn)房中術(shù)驟貴，至嘉靖間而陶仲文以進(jìn)紅鉛得幸于世宗，官至特進(jìn)光祿大夫柱國少師少傅少保禮部尚書恭誠伯。于是頹風(fēng)漸及士流，都御史盛靖明布政使參議顧可學(xué)皆以進(jìn)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致大位”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第—頁。。

人道：性是生命之光。晚明的兩股潮流都未離開性這個命題，但前者是曙光，后者是夜光；前者引人升華，后者誘人沉淪。前者訴諸于精神世界，因而有《四聲猿》、《牡丹亭》等美文，以“情”抗“理”：“第云理之所必?zé)o，安知非情之所必有邪”(《牡丹亭·題詞》)，來呼應(yīng)那富有思想啟蒙色彩的進(jìn)步思潮。后者則影響著世俗世界，正如魯迅所言：“瞬息顯榮，世俗所企羨，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間乃漸不以縱談閨幃方藥之事為恥。風(fēng)氣既變，并及文林，故自方士進(jìn)用以來，方藥盛，妖心興，而小說亦多神魔之談，且每敘床笫之事也”，“而在當(dāng)時，實亦時尚”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第頁。。于是“穢書”(如《如意君傳》、《繡榻野史》、《癡婆子傳》等小說)、春畫(萬歷版《風(fēng)流絕暢圖》、《鴛鴦秘譜》等為精美的彩色套印)與房中書(《某氏家訓(xùn)》、《素女妙論》、《修真演義》等)盛行一時，甚至“隆慶窖酒杯茗碗，俱繪男女私褻之狀”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六。。西門慶正是那縱欲主義濁流中的產(chǎn)物。

十六世紀(jì)末的中國，既不是“治世”，也不是“亂世”，而是“末世”，是“濁世”。這是將死的死而不僵，方生的未能發(fā)展的時代，死的抓住了活的！兩股潮流相生相克，濁流時而蓋住清流，夜光時而淹沒曙光，腐敗時而侵蝕著詩情。這是歷史應(yīng)該轉(zhuǎn)變而未能轉(zhuǎn)變的時代，“有歷史而無事變”！用以書寫這一頁歷史的，既不是輝煌的金色，也不是象征絕望的黑色，而是只能以沉悶的灰色作基調(diào)，雜以各種中間色。這就是產(chǎn)生《金瓶梅》那個時代的風(fēng)光。《金瓶梅》的作者未必從以李贄為代表的人文主義的潮流中吸取了多少營養(yǎng)，因而他不可能寫出杜麗娘式的憧憬理想境界的人物，也未與縱欲主義的濁流和光同塵，因而他不是站在西門慶的水平線上去寫西門慶，沒有將《金瓶梅》寫成如《如意君傳》之類“專在性交”的“穢書”，而是站在較高的角度，“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蓋非獨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筆伐而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第頁。

不過，人文主義與縱欲主義之間雖有著本質(zhì)差異，但由于兩者都涉及到性，在那灰色背景下，曙光與夜光有時皆呈朦朧，叫人難以分辨?！督鹌棵贰费芯恐袝r有論者將兩者混為一談，以致視“淫”為“情”。《紅樓夢》有正本第六十六回脂批云：“余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dāng)作‘情’字；殊不知淫里無情，情里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敝煲恍都t樓夢資料匯編》第頁，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年月版。古人尚且有此見識，今人更當(dāng)有明確的分辨。

《金瓶梅》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作品，是部“人間喜劇”式的作品。這部作品給人印象最深的，或許就是以西門慶為中心人物的種種性活動。在中國人的倫理觀念中，“萬惡淫為首”。因而作者淋漓盡致地寫西門慶的性事(變態(tài)性心理與性行為)，正是從人類生活的一個本質(zhì)方面揭示封建末世官僚階級萬劫不復(fù)的沒落和腐敗。而那種從西門慶性事中看到“性解放”的觀點，或許有違《金瓶梅》的文本實際，難以站得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