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高的個子決定了只能坐在離我很遠的班級后面，或許真的是由于距離的關(guān)系，那時我們相處得很平淡，只是相識。真正使我們這兩個不論從外貌、脾氣還是性格愛好上都相去甚遠的人走到一起的是那段特殊的歲月。

高考落榜后，我和江仔同在一個班補習(xí)，在這個新組成的陌生的集體中，我和江仔本來不很親密的關(guān)系，僅僅因為是同學(xué)就顯得格外親近和珍貴了。

我和他同租了一間屋子，房東是朝鮮族人，同吃同住，我們真的是朝夕相處、形影不離了。

江仔考不上大學(xué)決不是因為智力因素。他的個性很強，為人耿直、實在，不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學(xué)生。他經(jīng)常為一些不公平和不合理的事情憤憤不平，屬于那種熱血男兒。近水樓臺，我也經(jīng)常被他這種正義之氣感染，時間久了就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剛正不阿的男子漢了。

江仔和我一樣，都是來自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貧困落后的鄉(xiāng)村，而且都是家中的長子，這次學(xué)習(xí)的機會對于我們而言絕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我們的壓力都很大，艱難的時候簡直連面條蘸鹽的日子都沒有。我們的伙食經(jīng)常是一頓兩根麻花，一人一根，我和他相對無言，一口一口地嚼著，不知是在細細地品味著麻花的滋味還是想把什么東西也隨著一同咽下肚里，拍拍根本就不可能鼓起來的肚皮，再捏捏褲袋里的鈔票，我們似乎都認為吃這么多該飽了。那段干嚼麻花的日子給我留下最好的紀念，就是現(xiàn)在一想起這東西就渾身不舒服。有一次我們學(xué)得很晚，就覺得肚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許多小蟲子，在一口一口地噬咬著腸胃。小賣部已關(guān)門了，年輕人抵抗饑餓的能力是很有限的，怎么辦呢？我第一次感到了生存的危機。這時江仔推開了隔壁的門，那間屋子是房東放東西的，他拿著我們盛飯用的小盆，動作很輕，再一次關(guān)上門時，盆里已經(jīng)多了雪白的大米。他很內(nèi)行的洗了兩遍，然后倒上水，在上面又蓋上了一個小盆，放到爐子上。這一切都是那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江仔。

朝鮮大米果然名不虛傳，一盆飯轉(zhuǎn)眼間就沒了，雖然沒有一點兒菜，但我還是覺得這是我平生吃得最香的一頓飯，原因絕不是因為江仔的手藝好，更不可能因為是偷來的，我和江仔根本就沒有做賊的感覺，因為什么呢？年代的學(xué)生在那個夜晚忽然間擁有了一種解放前的心境。介于在校學(xué)生和社會青年之間的補習(xí)生是處處遭冷遇的，再加上生活的困頓，前途的渺茫，我經(jīng)常有一種恨鐵不成鋼又欲罷不能的感覺。有天晚上，心情糟透了，便買了一包煙，一聲不響地吸著，江仔看著我沒勸也沒有阻攔，出去不久便拎來一瓶酒和一袋花生米，我和江仔推杯換盞，互訴衷腸，仿佛世界上受苦受難最深最重的就是我們兩個人了。后來我才找到了形容當(dāng)時情形的最恰當(dāng)?shù)囊粋€詞，那就是“窩囊”。當(dāng)我和江仔酒醉大睡的時候，可能誰也沒去想這是不是我們應(yīng)該有的奢侈，又算不算大逆不道？或許在那個年齡，我們面對困厄和苦悶時還有些手足無措，還顯得很軟弱，消極對待總是多于積極進取，在生活的低谷中我們感到很委屈，但卻很少追究流落到低谷的原因。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在逆境中掙扎的時候，逆境也磨礪了我們。不知是哪位名人說過“苦難是人生最好的老師”。在我和江仔還不知道這話時，就已深深懂得了這個道理。冬去春來，第二學(xué)期開學(xué)幾天了，還不見江仔來。我在做了種種猜測后決定去他家——一個不通汽車而且名字又不好記的地方?？吹斤L(fēng)塵仆仆的我，江仔很感動?？傻弥麤]上學(xué)的原因，我卻感到很滑稽，原來他把開學(xué)的日子給忘了。的確，和我相比，江仔算不上是勤奮好學(xué)的學(xué)生，在我們之間，那些值得回味的東西都與學(xué)習(xí)無關(guān)。但這并沒有影響我倆的感情。望著茫茫雪原，踩著崎嶇的小路，我就感覺到我和江仔這一高一矮的身形只有走在一起才能抵得住這料峭春寒，才能踩平腳下的路，才能感受到彼此的堅強。

我和江仔不屬于兩肋插刀的那類朋友，彼此也沒為對方做出過什么犧牲。但我們兄弟的這份情意就像腳下的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又如檐下的冰是一滴一滴凝結(jié)成的。于那段落寞的歲月而言，這份情感就愈加顯得彌足珍貴了。

這學(xué)期，房東又招了兩個朝鮮族師范生，就住在隔壁裝米的那間屋子。能歌善舞的民族特性在他倆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二人各抱一把吉他，整天是琴聲不斷。時間長了，我和江仔也都學(xué)著撥弄兩下，我自知沒那個藝術(shù)細胞很快就放棄了，可江仔卻迷上了這玩藝兒，后來竟舍棄了兩個月的伙食費買了一把名牌吉他。當(dāng)時就連我也沒想到繼承了中國農(nóng)民千百年來傳下的儉樸本分優(yōu)良傳統(tǒng)的江仔，竟能冒天下之大不韙搞起了“邪門歪道”，而且還大有破釜沉舟、義無返顧之勢。高考前那么緊張關(guān)鍵的時刻，江仔這樣做無疑是很危險的，可我又明知道能夠說服和改變他的人至今還沒有生出來。面對他如此強的個性和他對自己愛好的那種執(zhí)著勁兒，我常常想起江仔的從前：在班里他的朋友很少，他不善言談，善惡分明，不隨和，總是按著自己的生活邏輯去做事，從不過多考慮別人怎么看。這種極強的個性雖然沒有使他擁有一個很好的人際關(guān)系，但他卻始終保持著，從來看不出他有過什么遺憾。那時很多人不理解他，如今，真正走近江仔，才發(fā)覺他的身上其實有很多寶貴的東西值得我去學(xué)習(xí)。自己的命運自己把握吧，我只能祝江仔好運了。

江仔沒有參加那年的高考，他背著那把吉他，踩著月煦暖的陽光很瀟灑地走了。臨行前，他對我說：“剛仔，別看我年齡比你大，個子比你高，可是在你面前我時常感到自卑。其實，我天生就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你好好學(xué)吧，給咱哥們兒爭口氣……”聽著這些從心底里發(fā)出的聲音，我才清醒地意識到以往我說得太多了，那些自認為很哲理很成熟的話，在沉默寡言的江仔面前確實讓我有過仿佛自己就是先知先覺大圣人的錯覺。面對江仔真誠的目光，我沒有告訴他其實我什么也不是。

我在師范學(xué)校讀書的時候，知道了江仔就在臨近的城市念一所成人職業(yè)大學(xué)。每次去看他時，他那種傾囊而盡的款待讓我感到很沉重。因此，整個就讀期間我們見面的機會并不是很多。畢業(yè)后我在縣城里的一所中學(xué)教書，江仔在一個農(nóng)業(yè)部門工作。他很少在單位住，經(jīng)常跑到我這兒，我們還像上學(xué)時那樣去打發(fā)時光，每天都玩到很晚。上班不到一年，江仔就出人意料地辦了停薪留職，搞起了個體經(jīng)營?，F(xiàn)在，江仔已是開著車滿街跑的人了，在他憑著自己的膽識和智慧向康莊大道邁進的這幾年，我仍然守著三尺講臺清貧淡泊地過日子，為此江仔每次看到我時都忘不了勸我：“跳槽吧，那地方?jīng)]意思?！闭f真話如果有條件我也不想當(dāng)這孩子王。但面對現(xiàn)實我還是要維護自己職業(yè)的神圣，所以免不了要和他爭辯：“我沒你錢掙的多，活著也沒你那么累，請客送禮拉關(guān)系，這精神文明建設(shè)都讓你們給攪和完了?！薄澳阌袥]有搞錯，別忘了唯物主義者可是認為物質(zhì)是第一性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你懂不懂。沒錢，你就光靠人家朝鮮大米搞教育事業(yè)啊。”江仔總是忘不了那段苦日子，他今天的所作所為都證實了他根本就不是受窮的命。

事實勝于雄辯，我活得的確沒有他那么瀟灑，那么滋潤，所以敗下陣來后我都給他一個希望：“江仔，有機會我是得挪動挪動?！苯行α耍钦嫘南Ｍ吓笥巡灰x貧困太近。我每次到江仔家都能看到那把吉他，不過從塵封已久的樣子看，這已經(jīng)是作為主人某種標(biāo)志的擺設(shè)品了。江仔現(xiàn)在熱衷的是他的車。我想不應(yīng)該是江仔不愛彈琴了，可能為了生活而奔波勞碌的許多人都會像他那樣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愛好和追求。其實，這個社會是很容易改變一個人的，又何況我們是那么平凡，那么弱小呢。

前些日子，江仔開了一個殺雞店，我去的時候他對我說：“我和你嫂子一人拿著一個大學(xué)文憑在這里殺雞，怎么樣兄弟，素質(zhì)夠高了吧！”看著江仔臉上那不舒服的笑，我就感到他嘲諷的好像不是他自己，他的這個幽默倒是很耐人尋味的?？晌疫€是想到，如今江仔面對我時還會有當(dāng)年那種自卑感嗎？我和江仔雖然離得很近，但卻很少見面，開始獨立生活的我們的確需要舍棄許多美好的東西。江仔只有老婆不在家的時候才偶爾到我這兒瞅瞅。他常說：“都老朋友了，時間長了不見還真想。一想起在一個槽子里拱食的日子，這心就不是個滋味。”我也說：“是啊，在這個人潮涌動的城市里，我們看到的到處都是陌生的面孔，能夠找到一個擁有美好回憶和溫暖坦誠的地方，這簡直就是咱哥們兒的福啊！”

我和江仔是從那段艱難的歲月中一起走過來的難兄難弟，我們之間沒有桃園劉、關(guān)、張的驚天義舉，也沒有伯牙摔琴謝子期的千古絕唱，我們只是人生那段彎路上并肩而行的旅伴?？酀娜兆游覀兙拖裥Q吃桑葉那樣一分一秒地咀嚼，在對痛苦共同的理解上我們筑起了友誼的基石，這無疑是我們在人生旅途中收獲的一筆寶貴財富。將來怎么樣誰也無法預(yù)料，江仔可能成為一個闊老板，我可能還是個教書匠?；蛟S我們會變得很陌生，或許還會分開。但我相信殘酷的生活會教會我們從容地面對一切的，這個世界上天長地久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幸好我們都無法改變昨天，也就無法抹掉我們兄弟間這份患難真情，以后就別去管它了吧?！安辉俸跆扉L地久，只要曾經(jīng)擁有”,也不知是誰說的這句話，放到這兒合適不合適。要是江仔看了，能同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