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個月前檢查出肝癌的。初始的癥狀一點都不明顯，只是間隔三五天嘔吐一回，打一天點滴或者吃幾包藥，癥狀立刻消除。

這種狀況持續(xù)了一個多月，到后來，消炎藥和點滴都不起作用了，我才開始有點慌。B超單子很清晰地顯示，他的肝部有腫塊。很快又做了一個加強CT，腫瘤這個事實就板上釘釘?shù)卮_定下來。

從未有過的傷心讓我?guī)缀跽玖⒉蛔?，再走幾十米，回到自己家中，一進門便癱軟在地上。

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以這種方式同這個世界告別。我更沒有想到，看到他將近人生的終點，自己是如此的無法承受。

曾經(jīng)，我一直以為自己并不愛他。

很幼小的記憶中，家里一直缺少他的位置。他和媽媽兩地分居，大我兩歲的姐姐，跟著他在縣城讀書，我則是跟隨媽媽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過完了童年。

他的孤僻和怪異人盡皆知。我印象最深的是歲時的一件小事。他新買了一輛自行車，周末回來，將車子仔細地放到家里便去了菜園。那時我剛剛學(xué)會騎車子，碰巧小伙伴來喊，于是斗膽將他的自行車騎了出去。

瘋玩到傍晚回來，還沒進門，就聽到他的咆哮。待看到我，他老鷹一樣撲過來，將我從車子上一把拎起來遠遠丟出去。那次，我磕殘了門牙，到現(xiàn)在，那顆門牙還有小小的豁口。

媽媽和他吵了個天翻地覆，他二話不說載著姐姐就回了縣城。黑漆漆的晚上，媽媽摟著我在床上小聲抽泣。驚魂未定的我，上下牙齒打著顫，心里閃過一個朦朧的念頭：“這人肯定不是我的親爸！”

那個年代的他，壓根兒不知道AA制這個名詞，卻是極忠實的AA制粉絲。這種狀況在我腦子里印象深刻，以至于關(guān)于少年的所有回憶就是一個鏡頭，飯桌上他和媽媽用筷子夾著骯臟的紙幣：“這是你的，這是我的。”那種莊重嚴肅的神情，根本不像一張床上的夫妻。

我上初中之后，爸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兩地分居的狀態(tài)，分離多年的一家人終于生活在一起，但想象中的幸福依然遙不可及。媽媽和我，他同姐姐，一家四口人好像圍城內(nèi)的兩座孤島，天天面對面，卻幾乎沒有交集。

高中時，語文課上讀到《葛朗臺》，我的眼前總閃現(xiàn)出爸爸的影子。從小到大，我在這個男人身上沒有體會過任何溫情，在他的世界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錢”。即便是他最疼愛的姐姐，除了必要的學(xué)習(xí)生活用品外，他也從不為她多花一分錢。到后來，姐姐大學(xué)畢業(yè)，能夠自力更生之后，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和爸爸也是那么的疏離。

而爸爸呢，每次看到姐姐，念叨的就是多年養(yǎng)育她的不易。話里話外的意思很明顯，他已經(jīng)付出過了，現(xiàn)在，該是姐姐回報的時候了。

姐姐沒少給他錢，但他總是不滿足，到最后，姐姐就很少回家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放棄索取，每隔一段時間就給姐姐寫一封信，巧立各種名目要錢。

我從心底里為有這樣一個爸爸而感到羞愧。

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我遇到了現(xiàn)在的妻子，準(zhǔn)備結(jié)婚。那時候，縣城的房價還不貴，一套房子不過幾萬元。

媽媽同他商量要給我買套房子，他難得同意了。房子買好后，他堅決要在房產(chǎn)證上寫自己的名字。為了安撫他，房產(chǎn)證上真的寫了他的名字，噩夢便從此開始。

從房子到手的那天起，和這個房子有關(guān)的一切，都得聽?wèi){他做主。裝修、家具，甚至墻上掛一幅什么畫，都得尊重他的意見。我和妻子稍微有一點不順從的意思，他就大吵大嚷地讓我們滾出他的房子。

實在沒有辦法，結(jié)婚一年后，我和妻子?xùn)|挪西借總算湊夠了他當(dāng)初出的購房款。攥著錢，他這才消停下來。

婚后我本來是想將媽媽接到身邊來的，但他不同意。而婆媳關(guān)系也的確是個難題，到最后，媽媽同他還是生活在原來的老房子里。那時候，他已經(jīng)退休了，大段空閑時間里，他在老房子旁邊的空地上開墾了一塊荒地，春天種玉米，夏天種蔬菜。

附近住的老人，看到他墾荒，便也過來湊熱鬧。本來是消閑解悶兒的事兒，他卻如臨大敵，擔(dān)心自己的莊稼被人偷，又怕其他荒地被別人多分多占。那兩年，他天天揮汗如雨地忙碌，最終，偌大一片荒原全部被他開墾了據(jù)為己有才算罷休。即便這樣，他還不滿足，沒事就在田埂上下功夫，今天侵鄰家一寸，明天再侵一寸。直到對方察覺，一場口水仗之后，他才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