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嚇壞了。那時你歲，穿著一身臟兮兮的衣服站在門口，拘謹(jǐn)而又害羞地沖我露出微笑。可我沒笑，反而被你右臉上那道丑陋的傷疤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在我歲以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媽媽在和爸爸結(jié)婚之前曾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而你則是那段婚姻的結(jié)晶。聽媽媽說你的爸爸是個爛賭鬼，脾氣不好，喝醉酒常常打人，你那道傷疤便是他用水果刀劃出來的。你的爸爸因為缺錢竟然和幾個朋友去販毒，被抓后判了無期，這輩子是出不來了。于是媽媽把你接過來，她說要好好待你，你以前受過太多苦了。

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自從你來了家里后，我再也不敢讓同學(xué)來家里玩，我害怕你會嚇跑他們，害怕他們從此不再跟我做朋友。

你去上學(xué)，但不到一周便回到家對媽媽說你不想再讀書。媽媽那時覺得虧欠你太多，你說什么她都答應(yīng)。于是你輟學(xué)在家，買來許多小盆栽在家里搗弄。我看不慣你，但嘴上又不能明說，便偷偷地弄壞你的小盆栽：用剪刀把它們剪得亂七八糟。你發(fā)現(xiàn)后很傷心，但是沒說一句話。

后來你把盆栽默默地搬進了自己的臥室，可是沒有陽光照射，它們很快就枯萎死掉了。看著你用垃圾袋打包盆栽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兒內(nèi)疚。

可能是為了讓自己的內(nèi)疚少一些，那天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我特意在路邊的小店買了一個提拉米蘇蛋糕給你。

你拿到蛋糕臉上開心的神情，我到現(xiàn)在都還清楚地記得，就像是個初次得到自己心愛的玩具或是被媽媽表揚了一番的小孩兒，即使是在那道傷疤下你的笑容看上去也那么溫暖好看。

我從來沒有吃過這個，你說。拿著勺子小心翼翼地挖了一點喂進嘴里，然后臉上露出幸福的神情。

只是一個提拉米蘇就讓你感到這么快樂，我突然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壞人。

那一整個學(xué)期，我偷偷省下媽媽給我的零花錢，在新年的時候買了幾盆漂亮的盆栽送你。

你可能猜到錢是怎么來的，臉上露出不開心的神色，然后冷冰冰地說：下次不要再買東西給我。

當(dāng)時我很生氣，覺得自己一片好心，你卻不領(lǐng)情，賭氣地把所有盆栽砸到地上，泥土隨著碎裂的花盆散落在地，我轉(zhuǎn)過身瞥到你蹲下身拾撿碎片的樣子，小心翼翼就像在維持我們之間如履薄冰的關(guān)系。

我還記得那天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突然鉆出幾個小流氓，他們騎著單車圍著我轉(zhuǎn)，我大聲喊著讓他們離我遠點，可是他們笑得更加猖狂起來。這時你不知道從哪里沖出來，一只手拿著一根木棍，一只手把我護在身后。

“哪里跑出來的丑八怪！”混混們?nèi)氯轮?ldquo;想英雄救美，就你這個樣子還差得遠呢！”

你明知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卻還是不顧一切地沖過去跟他們扭打起來，若不是有路過的大人過來制止，你的腦袋一定被那個拿著磚頭的小流氓砸開了花。

而我卻只會站在一旁沒頭沒腦地大哭。你走過來，伸出手想安慰我，卻發(fā)現(xiàn)手上臟兮兮的便手足無措地撓了撓頭：“別哭了，妮妮。小流氓們都被我打跑了！”

我抬起眼睛看了看你，你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活像小丑，為了逗我笑，你在街邊買了一串糖葫蘆給我：“吃串糖葫蘆什么事都會好起來的。”

這是我歲時聽過的最美的童話，吃串糖葫蘆什么都會好起來。

你很聽媽媽的話，是個孝順的兒子。在家里幫著媽媽做家務(wù)，出門買菜你總是提著所有的菜?？墒前职謱δ闳允遣焕洳粺岬臉幼?，畢竟家里突然多出個十幾歲卻與他無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兒子，任誰也沒那么快接受的。

你也喊我的爸爸叫爸爸。你知道他有喝茶的習(xí)慣，便在他每天回家之前泡上一杯金駿眉，等他進屋坐到沙發(fā)上，茶的溫度正好可以入口。

我初中畢業(yè)那年，爸爸準(zhǔn)備帶我們一家去北方滑雪，不過，是我們一家。他那時并不覺得你是我們的一份子，只把你當(dāng)成一個在此借宿的親戚或者朋友。但是礙于媽媽的面子，他又不好說什么，可是敏感的你又怎會猜不到爸爸的心思，于是在我們準(zhǔn)備出發(fā)的前幾天你告訴大家不跟我們?nèi)ケ狈搅?。你說你只想待在家里，正好買了會計的書籍回來，要好好學(xué)習(xí)，準(zhǔn)備應(yīng)考。媽媽見你堅持便沒再說什么。

我們在北方玩得很開心，我在禮品店里挑選著想帶回送給同學(xué)的紀(jì)念品。我看到一個盆栽的鑰匙掛鏈，心想著要買下送給你。這時爸爸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變形金剛的模型躊躇著問我：你說鄭晨會喜歡這個嗎？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已經(jīng)后悔沒帶你來，對把你一個人留在家里感到愧疚。

我想他會喜歡這個。說著我笑著揮了揮手上的鑰匙掛鏈。

爸爸倒在公司辦公室的事情讓我們?nèi)叶枷萑肓藫?dān)憂和恐懼中。肝硬化，晚期。聽到這兩個詞的時候媽媽差點暈倒。

那還有救嗎？媽媽問。

唯一的辦法是做肝臟移植手術(shù)。

我們個都去做了檢查，發(fā)現(xiàn)只有你的肝適合移植，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作為親生女兒的我卻與父親的肝不相匹配。我想這也許是種緣分，從一開始就注定我們一生的羈絆。

你聽了醫(yī)生的話，看得出你很猶豫，但最終卻篤定地點了點頭：“我愿意把肝移植給爸爸。”

你和爸爸被推進手術(shù)室之前，你把那個有盆栽的鑰匙鏈給了我，你說要我?guī)湍愫煤帽９苤?。你說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種釋然的表情。

我守在你的病床邊，媽媽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陪著爸爸。

你睜開眼睛看到我，露出驚訝的神情說：原來天使和妮妮長得一樣。

我笑說：你在胡言亂語什么呢。

后來我才知道你以為肝移植手術(shù)是要將整個肝都移植給爸爸，你以為你會死，你以為睜開眼看到的會是天堂。

我一時哽咽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親愛的哥哥，你怎么那么傻呢。